西阵织第12代传人细尾真孝：东方织物如何穿越1200年

作为日本最负盛名的传统手工织物，京都西阵织兴盛于江户幕府时代，迄今已有1200年历史。2012年，我们曾应邀在京都采访日本西阵织代表企业Hosoo的第12代继承人细尾真孝（Masataka Hosoo）——彼时，西阵织正面临新一轮的现代工业冲击，许多传承了几百年的西阵织家族企业纷纷以倒闭收场。细尾真孝则绝处逢生，带领Hosoo从行业衰退中昂扬走出，成功培育出面向欧美的海外市场。

12年后的今天（行文至此出现多次数字12，除了巧合，亦或是可供解读的时间注脚），恰逢细尾真孝出席2024“设计上海”展览，并以“不止是纺织品”为主题开展。Fashion Network特此向他发起邀约并进行了对话，试图从Hosoo近十余年的循旧与创新中，探索如何将传统技艺与现代商业相结合，为中国高端纺织品和中华传统手工艺的破局提供参照。

西阵织沉浮录:昔日贵胄

细尾真孝向我们介绍，“与茶道等日本许多传统技艺一样，西阵织作为纺织技术也是从中国传入日本的。”

西阵织得名于京都西北部的丝织物生产中心“西阵”——在1467年开始的京都“应仁之乱”中，“西军”与“东军”对峙多年后失败，其所占据的“西阵”地带后来聚集了大批丝织匠人，并逐渐复兴了日本丝织业，西阵织也成为制作高级和服布料的两种主要方法之一，在十五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中叶进入全盛期。

由于当时日本皇室、宫廷贵族和武士家族在穿着上标榜“不差钱”的奢华气度，工艺复杂、成本昂贵的西阵织由此蔚然成风。譬如Hosoo在历史上专注于生产32厘米宽的和服腰带，仅这一项商品便支撑家族企业发展了300多年，其客户包括声名显赫的德川家族。

西阵织“贵”的缘由，除了以使用在织布之前染色的线而闻名，还使用一种被称为“haku”的特殊金属丝线，它是通过切割金箔或银箔并直接将它们合捻到织物中制成的。通常西阵织会使用到真丝绢线、银丝和绢线合捻、真丝圆金线、金箔线、亚麻等多种丝线，制作需要20多个步骤，每一个步骤都由熟练的工匠完成。

从一战前到二战后，纺织工业的兴起和西方服饰的盛行不断侵蚀和服市场，几经沉浮的西阵织每况愈下。2000年，从大学毕业的细尾真孝也不例外，尽管生在京都传统庇荫之下，但青春期都淫浸在西方流行文化中，在电子音乐领域尝试发行了几张专辑后（包括录制昆虫的声音作为一首歌曲），他发现自家乐队60%的成本花在了置办演出服装上，于是开始思考进入时尚业的可能。

出于考察学习的目的，细尾真孝进入京都著名的首饰设计公司F.D.C.，干了四年市场和产品开发，又在意大利游学一年后，细尾真孝于2006年从父亲手中接管了Hosoo。他摒弃和服腰带，设计了一系列沙发布艺抱枕参加国际展览会，终于在米兰设计家具展引起了一些高端百货店如英国的Liberty和香港连卡佛的关注。

HOSOO近十年：不只是织物

在重振西阵织的过程中，Hosoo做对了什么？创新，创新，还是创新。

被问及传统文化品牌如何走向世界，以及Hosoo现在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什么？细尾真孝思考了一下后回答：“对于人类来说非常重要的是，创新、挑战和改变。”其实可视为一件事，破旧立新。

早在2010年企业成功转型后，细尾真孝就为Hosoo提出了“More than Textile”的理念。对此，细尾真孝解释，“为了生产出精良的产品，Hosoo强调不同专业的工匠和工程师之间的合作；除此之外，为了创造人们从未见过的美丽纺织品，Hosoo还强调与其他领域和背景的专家合作的价值。这一概念象征着Hosoo对新技术、新材料、新设计的追求。”

他向Fashion Network坦陈：“我认为我们的纺织概念不仅仅是纺织品，也不仅仅是款式。这意味着我们每次都尝试新的挑战，创造新的事物。我们与东京大学合作，并与更多的数学家和程序员合作，因为我们试图面对许多挑战来迈出新的一步。”

2012年，细尾真孝与五位日本传统工艺的继承人联手发起了创新组织“GO ON”，成员包括竹工艺品、木工艺品和茶陶器工艺品匠人，“GO ON”的目的是通过振兴传统工艺并与艺术、设计和技术建立联系，将工艺文化融入社会。

“GO ON”与松下电器（Panasonic）合作开发了一款音箱，它不仅使用西阵织作为装饰，织入织物中的金箔和银箔还会充当感应器来播放声音，成为触摸时播放音乐的“开关”，实现了传统工艺与电子产品的巧妙结合。“GO ON”这一设计也被用于松下一款由声音和织物构成的墙饰中。

这些年，Hosoo的跨界创新着实不胜枚举，细尾真孝和弟弟细尾直久开设了一家名为Hosoo Residence的酒店，用以体现Hosoo的世界观，并融入了大量西阵织织物、家具和工艺品，这些材料据称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美丽。酒店每天只接待1组客人，细尾真孝希望客人“感受我们从过去继承的东西，并享受处于将其与未来连接起来的十字路口的感觉。”

在2017年米兰国际家具展上，Hosoo创造了一种可以根据角度改变外观的布料；在与当代艺术家Teresita Fernández合作时，Hosoo研发了一块透过正面可以看到背面的景色、从背面看却完全不透明的面料，后来被用于东京丽思卡尔顿酒店；在与现代艺术家Sputniko合作的项目中，Hosoo以基因工程抽出水母的DNA融入蚕的身体里，开发出发光的蚕丝，并用这种材料制作了礼服。除了广泛向酒店、服装品牌和艺术家提供面料，甚至莱卡相机、德国Neues博物馆、Stellar work家居都与Hosoo携手施展创意。

细尾真孝这一次造访上海，在开展之外也正与三位中国设计师进行合作，分别是建筑设计师孙大勇、产品设计师陈旻和服装设计师Susan Fang方妍楠。项目的合作方则是日本奢侈护肤品牌POLA，据细尾真孝透露，项目将在“新与旧”的概念下进行思考。

细尾真孝表示，“有时候我们可能是室内设计师、时尚设计师，有时候也是当代艺术家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视角习惯，但目标是美好的东西。以美为共识，所以我们从工作中得到启发，进行合作，达到新的境界。”

2016年，细尾真孝受邀加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，成为MEDIA LAB的主任研究员，进一步探索各种材料、面料的可能性。细尾真孝一直抱有一个梦想，即有朝一日创造出蕴含西阵织之美的宇航服。

东方织物如何抄作业

细尾真孝在书籍《纺织美》中写道：日本有四季、二十四节气等，人们在感受季节变化的同时，会将从中获得的美的感受，通过建筑、工艺、和服图案、点心等媒介表现出来。正因为人们不间断地使用这些媒介来表现美，那份对美的感悟才得以传承至今。

作为穿越数百年历史周期仍能破土而出的西阵织，其青春不老的秘诀正在于东方美学的生命力。他说：“传统的美和美学对我来说是非常强烈的，因为它们不管持续多久，仍然是美丽的东西。所以这很重要，就像永恒的美，这是我们的动力。”

寥寥数语，道破了Hosoo在工业产品围剿下成功穿越周期的秘密：全身心拥抱泛美学主义，将东方美一以贯之，绝不放过每一块展现西阵织创意的阵地。

泛美学主义（Pan-Aestheticism）是一种艺术和哲学思潮，强调艺术在所有生活领域的重要性。这个理念主张美不仅仅局限于传统艺术形式如绘画和雕塑，而是应该融入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，包括建筑、设计、时尚、文学和日常物品的制造。泛美学主义者认为，通过提升这些领域的美感和艺术性，人们的整体生活质量和精神体验可以得到极大的改善。

正如被誉为“现代设计之父”的英国艺术家威廉·莫里斯William Morris在《装饰艺术》（The Decorative Arts）等著作中提到的，设计必须始终坚持实用性与美观性的结合，倡导艺术与手工艺的融合，强调美学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。他的理论也被视为“泛美学主义”的核心精神。

源于中国的西阵织经由日本发扬光大，难免令华人扼腕，然而，正是有着西阵织和Hosoo在工业时代的逆势突围，实为缂丝、云锦、苏绣……等等中国传统手工艺翘楚点拨了前行之路——以“泛美学主义”为指引，拥抱技术创新并不断拓展应用场景。

不要忘记，当年Hosoo的触底反弹，仅仅是扩大了纺织机尺寸，将曲高和寡的西阵织腰带改为居家必备的抱枕，进而延伸至墙纸等领域。这不正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破坏式创新？

对于细尾真孝和Hosoo来说，从音乐、珠宝到面料，融通万物的“泛美学主义”为这家数百年历史的西阵织企业注入了丰沛生命力，不断为东方美学的商业新生攫取灵感。

而作为一衣带水的友邻，仅中国非遗织物，就有着丰厚的历史沉淀与广阔的美学延展，同时左手把持着庞大的消费市场，右手牵起完备的产业链路。我们都知道，东方美学崛起的一天迟早到来。只是，现如今与其在技术上吹毛求疵，不如好好倾听用户需求。

撰文：劭川

采访：荔枝